施钢荣是上海的一名普通工人。他在个人简介中说：“年轻时喜欢文学，有过作品发表，有过作家梦。后因生活遭际，放弃了，现在，又拾起那时的梦，开始写作，尤其对诗偏爱，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圆梦。”

据我所知，现在普通的工人、农民，乃至许多年轻的打工仔，做文学梦的很有一些，至少比做科学梦、教授梦、医生梦的多得多。而且有不少人通过自己的努力，都获得了相当的成功，圆了自己的文学梦。就拿上海来说，以前有工人作家胡万春、费礼文、唐克新、胡宝华，工人诗人毛炳甫、居有松、谷亨利等。改革开放以后，从工人队伍中走出了孙甘露、缪国庆、米福松、程林等一批优秀作家和圆梦者。就以宝钢来说，除了曹爱红、倪家荣、莫臻等一批知名诗人，又走出了肖伟民、韩建刚、吉雅泰等一批有影响的宝钢诗人。在这样的环境氛围中，早年就爱好文学的施钢荣，做起了自己的文学梦和作家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虽说诗歌本起源于民间和劳动，《诗经》中就有不少地方民歌，但至汉魏，几乎已成贵族文学。《史记》中所载项羽《垓下歌》、刘邦《大风歌》、《汉书》所载刘邦妃戚夫人《戚夫人歌》，乃至汉武帝《秋风辞》、汉昭帝《黄鹄歌》等，无不挂在帝王和妃子的名下。即使到了建安文学，出现的所谓“三曹七子”，曹操曾封魏王，曹丕称帝，又追尊其父为武帝，曹植为陈王，皆为一代君王。而“七子”中的孔融、陈琳、王粲等，不是名门之后，便是朝中大夫，多为一代名臣。

即使魏晋之际出现的“竹林七贤”，除了阮咸为名门之后，其余皆为朝廷官员，有的甚至官位显赫，如山涛入晋为吏部尚书、右仆射等，向秀官至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王戎官至司徒、尚书令，皆为一代高官。六朝时的“二陆”、“三张”、“大小谢”等皆为名门之后，刘琨、沈约、刘义庆、庾信等著名作家，也都是朝中要官。至于梁代以萧氏父子为代表的“官体诗”和徐、庾二家父子所创的“徐庾体”，那都是出了名的贵族文学和宫廷文学。直到隋唐以诗取士，人人作诗，上至天子皇妃，下至边卒、宫女，乃至小贩、牧童、艺妓、学子、和尚、尼姑等，皆有能诗者，这时的中国诗歌才从贵族走向了平民，真正平民化、大众化和普及化了。

因此，在如今这个社会，施钢荣做起了自己的作家梦和文学梦，并非奢侈之念，更非痴心妄想，而可说是一个非常有意义的人生愿望和理想追求。

当然，不同的年龄，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群，哪怕是不同的个人，在其设想和愿望中，对作家梦和文学梦的概念和框定也不尽相同。在少年时代，能在报刊上发表一首诗或一篇散文，也可说是圆了一个文学梦。青年以后，志向远大，梦做大了，要求也高起来了，有的要出一本书，有的要出一本有影响的书，有的要出两本书，有的要成为一个作家，有的还想一鸣惊人，一举成名，成为一个名作家。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其实，在五六十年代，一个普通的文学爱好者想要出版一本文学书，是一个非常奢侈的愿望。著名诗人宫玺年轻时的文学梦就是想出一本诗集。结果勤奋努力，终于如愿以偿。还有许多人尚未圆梦，“文革”爆发，梦也破灭了。直到十年浩劫结束，在改革开放的年代里才重新圆梦。如今，施钢荣数十年孜孜以求、曾经放弃而又重新拾起的文学梦，也从一本诗集的出版开始，乃是值得庆幸的。

可能施钢荣长期以来所写的诗，主要都收集在这本诗集里了。这是其诗的结集，也是其人生经历中思想感情的集中表现。他之前所经历的种种喜怒哀乐、酸甜苦辣、有情无情、快与不快，无论是亲情、爱情，还是乡情、友情，这些人生最重要的感情，都在此留下了痕迹。

感情的深浅浓淡是一回事，对感情表达的优劣高下又是一回事，这也是每个写诗者经常遇到的一个问题。自己有时有很多感情，却表达不出；有时灵感来袭，捕捉到了很好的诗意，却难以把她很好地表达出来。用爱伦坡的话来说：“我的感情很多，可惜我的语言太少。”

当我通读了施钢荣的诗后，觉得他的诗非常真诚、坦然，皆有感而发，从心头流出，哪怕一些他人难以启齿或有意回避的内心感受和复杂心态，他也勇敢面对，直抒胸臆，不加掩饰，这也是一个诗人应有的赤子之心。而我们通过对这些诗的阅读，特别是他写母亲、给儿子以及一部分情诗，正可以看到一个诗人真实的感情世界。也正因为真实，所以这些诗从感情的方面来加以考察，都很纯粹、透明，并很可爱。

如果从诗的角度，特别是诗的感情表达和语言表述的两大元素加以检点，我以为，施钢荣的《无题》四首、《母亲》之二、《那不是梦》、《杂草》、《感受一份心愿》、《老鸦》、《月上柳梢头》、《我的雾仙子》、《无言》、《一份憧憬》、《一树繁花》、《微信》、《不会忘记那一天》等诗，都各有可取之处。这些诗都截取生活的一个角度，有一个立意，语言都比较轻松自然，题意也比较集中。有些诗写得很纯净，如《那不是梦》：

我知道，你会来

在色彩飞出嫩绿

剪出燕尾

舞成风样

你会赶在蝴蝶展翅前

柳絮纷飞时

带着涟漪后的波光

向我们的约定走来

那不是梦

如果说此诗显示的是期待中的自信，那么《一树繁花》写出的是

期待中的悬念：

一树繁花，映红天空

却只是眼前景

幸福的味道还很远

风带来的，是渴望和播种

让春天有些绿意

爱在哪里，还未可知

这些诗虽然不长，却很有些诗味，颇耐咀嚼。相比之下，《月上

柳梢头》似乎更空灵一些，也更含蓄一些：

总在一个日子来临前

粉色记忆慢慢地摇晃起来

忽明忽暗，又绕来绕去

满脑子的枝枝杈杈

十分优雅地柔软和深情

我知道，那是一个企图

树，只是假象

蜿蜒里向着私藏的秘密靠近

必须大胆地告诉你

想你了。我们能否相约

月上柳梢头

此诗前面只写思念，以及思念情绪中的种种意象，摇摇晃晃“忽明忽暗”“绕来绕去”“枝枝杈杈”，十分杂乱，但那柳梢却又那么“柔软与深情”……其实这些都是铺垫，直到末尾，才明确告诉对方：“想你了，我们能否相约？”揭示出了全诗的真相，使前面的铺垫也都生出了意义。毫无疑问，如从诗的表现手法而言，此诗应胜出《一树繁花》一筹。从模糊到清晰，这一思绪的曲折表达过程，正说明了此诗表现上的丰富性。

古人评诗，有时把诗分为有句有篇、有篇无句、有句无篇三种情况。其中以有句有篇为上。施钢荣有些诗未必通篇尽善，却有一些句子惹人注目，可圈可点，即古人所说的有句无篇。如他在《从她身边走过》的末尾一节：

慢慢地，会有平静的心情

恢复往日的生活轨迹，让自己

认真地生活，热爱着所有

又如《那不是泪》中的两句：

你，在我面前永远是微笑

其实我知道你会悄悄落泪

施钢荣的组诗不多，大约只有《浪花与石头的罗曼史》、《无题》四首、《母亲》二首 ( 不包括《为母亲写一些点滴》、《妈妈的房子》），却篇篇感情真挚，照得见他的内心世界，他的所思、所怨、所念、所想、所爱、所恨，语言跌宕起伏，有跳跃却又顺着感情的脉络，自有内在联系。前两组尤其突出，如在语言上有所打磨、意象上有所凸现，效果也许会更好。

他在《相约》一诗中说：“现在，我还有没完成的路要走。”再结合他的《这条路》、《一份憧憬》等诗来看，他所说的“没完成的路”，恐怕不仅仅指他的生活之路，还有他的精神追求之路。如果再结合他的《不会忘记那一天》等诗来看，他所说的“没完成的路”，很大程度上可能就是指他的文学之路，诗歌之路。“看见那蓝色的火焰升腾 /心中的激情汹涌。”肖伟民的诗集《钢蓝色的光芒》显然点燃了他心中的激情，“我要带回家，燃起我的色彩”。这就又回到了文章的开头所说的作家梦和文学梦、以及他想在“有生之年，圆梦”的愿望。

毋庸置疑，施钢荣是一个有人生理想、有目标追求的人，在他的生命定位中，甚至还有一份人生使命感在。窃以为：梦之境，有大有小，一如诗无止境，艺无止境，梦亦无止境。施钢荣以一介布衣，能有如此追求，有此目标，不管高度如何，成败与否，已精神可嘉，十分难得。

再加上人至中年，尚肯立志，尤可贵矣！

我们可以再浪漫一回

在转身离开前

我们要一直仰起头挺起胸

微笑着开启新的行程

是为序。

                                                                                             2018 年 7 月

                                                                                             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